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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孤军的各级军官,包括任应建、戴兴桦、钟铭夏他们这些基层军官,被李国辉将军召集起来,开了紧急会议,商讨孤军的未来的问题。有人提议说,不如孤军也像谭忠部队一样,进入泰国,经由泰国转进台湾,也有的人认为,如果不能邀请到谭忠团长和他手下那五六百名训练有素的战士并肩战斗,那么孤军自己这样撑下去无疑是更加没有意义的,只是徒然地增加流血和牺牲。
有人起来发言:“大部队都转进去了台湾,我们为什么还要耗在这里呢?走吧,到了台湾,就算没有人事关系不能升迁,至少还可以平平安安活到老,在这种鬼地方做什么呢?胜利了,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靠我们一群残兵败将就能反攻大陆吗?失败了,则必然是弃尸荒野,埋骨他乡,与草木同朽,最后孤魂野鬼连个能给我们烧柱香的都没有。”
“在这荒蛮之地,地理不熟,语言不通,就算没有战死,我们也会被活活困死!”有人响应,理由似乎很充分。会议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当中,好几个军官低下了头,李国辉团长脸颊的肌肉似乎微微颤抖,空气也仿佛凝滞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难道不是军人的荣耀吗?如果就这样回到台湾,终老此生,又有什么意义?多一个治丧委员会,这一生就满足了吗?当初我们一腔热血投身军伍的时候,想到的难道就是偏安一隅,躲在升平世界苟且偷生吗?当初的我们,难道不曾宣誓过将生命奉献给党国吗?而今正是民族危亡之际,怎么能够在危难面前反而退缩?”讲话的是戴兴桦,他的脸色发红,似乎是有些激动,而语气中还带着军校年轻毕业生特有的锐气和昂扬。
戴兴桦讲完了,坐下来,会场又是一阵沉默。寂静中的呼吸声似乎有些急促了起来,开始有几个军官抬头。仍然没有人继续发言,军官们开始面面相觑。
正当冷场之时,任应建站了起来,声音不大,也很平静,却是不容动摇的坚定:“留下来,确实很大的可能会死,不管是在战场上被杀,还是被困死。沦为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确实太残忍了些。况且,”他环顾四周:“也许在座的诸位当中,有些同袍的家眷都已经在台湾,可能其中还有每天对母亲哭着要父亲的小孩子,和每天烧香拜佛祈祷儿子平安还乡的老人。”听到这里,钟铭夏面无表情,戴兴桦则疑惑地看着任应建。
任应建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自顾地继续:“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归宿,然而那些孩子却是无辜的,他们本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作为一名军人,我愿意将生命和热血完全地奉献给党国。但是我建议,我们也不必在命令或者道义上强迫那些想回到台湾的、幼童的父亲和老人的儿子。”
听了后面这段发言,戴兴桦眼中的疑惑才渐渐转为了理解,钟铭夏几近冻结的表情也转暖过来。任应建坐讲完下,会场开始出现了极其压抑的啜泣声,好几位军官的眼角,都似乎有亮亮的晶体在闪烁。
有细碎的议论声渐渐传出,开始只是悄悄的耳语,慢慢地开始嗡嗡响成一片。议论声当中,也夹杂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和隐忍轻微的啜泣。李国辉仍然没有讲话,只是咬着牙,抿着嘴看着众人,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诸位。”打断这种议论的声音并不高,却令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钟铭夏站起来,停顿了一下,道:“我们是在为谁而战呢?”一片静默。钟铭夏继续说:“我们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不是雇佣军。当初尽管我们都知道军人的热血是要抛洒在战场,还是怀着满腔热血来从军。我们为之奋斗、不惜流血牺牲的,难道不是我们的信仰吗?我们不是在为别人冲锋陷阵,民族、民权和民生不也正是我们自己所崇尚和追求的信念!也许我们将要埋骨他乡与草木同朽,可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和信念,却会延续下来,千秋万载。”
会场上依旧是沉默,却和刚才有所不同。钟铭夏停了一下,又开口:“当然,如任上尉所言,孩子和老人是无辜的,我们不必在命令或者道义上强迫那些父亲和儿子。想留下来的举手,其余的人,也不必羞愧,只要回到台湾之后,不要忘记反攻复国的责任就够了。”
所有的人都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钟铭夏又说:“想留下来继续战斗的,举起手吧,其余的人,回到台湾或者在海外,不要忘记莒城复国的故事就好。”说着,坐下来,自己先举起了右手。戴兴桦和任应建紧随其后,接着,一个两个,终于,所有人的右手都坚定地举在了空中,每个人的头也抬了起来,坚定的目光汇聚在一起。
会议最终一致通过,孤军要留在东南亚继续战斗下去,能让这支部队停下来的,唯有胜利和死亡。李国辉将军计划加快行军速度,深入缅甸,向泰国方向追赶谭忠,争取让谭忠所率领的部队也一起留下了,这样他们的力量就可以增加一倍左右,而反攻的希望,则增加了何止几倍!
会议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戴兴桦、钟铭夏和任应建在坐在星空下的土墩上,虽各自无言,却显得非常默契。
戴兴桦最先打破了沉默:“这里的白夷对我们那么友好亲切,如果他们也像那些被□□蛊惑的民众一样,用坚壁清野甚至暗中破坏来对付我们,真不知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钟铭夏点点头,随手将一颗小石子丢到一边,没有说话。任应建手中的树枝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了几下,突然说:“铭夏他们去看伤员番号之后警报解除的时候,我们原来负责警戒的弟兄们和当地的白夷聊了一下,他们对我们热情,一方面是因为当年入缅抗日的九十三师,另一方面也许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缅共的敌人。”
“他们和缅共有冲突吗?”钟铭夏闻言来了兴趣,追问道。任应建随手将手中的树枝一丢,说:“何止是冲突,已经算是仇恨了。”戴兴桦也好奇地发问:“什么仇恨,说来听听。”
“这个白夷部落,上次萌生仇恨已经是在二次大战之时,但是日本人投降之后离开了东南亚,他们也就开始了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就在日本人投降后不久,三十四年年末,大约是日本刚刚撤出东南亚时候吧,他们遭到了缅共的抢掠。”
“缅共?”钟铭夏和戴兴桦异口同声地反问。他们在昆明的时候便对东南亚的共产力量有所了解,如果说和他们血管中传承着相同血脉的中/共只不过因为站在了不同的立场而成为孤军的敌人,那么缅共根本算不上是人,他们根本就是一群贪婪的、嗜血的、残忍的狼群。对所谓“共产主义”扭曲片面的理解,和他们本身的自私无知,文化的匮乏与文明的贫瘠,种种原因交织,使他们像恶狼一般惨无人道地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任应建点点头:“村民说,缅共洗劫了他们的部落,杀死了企图抵抗的部落首领——也许是村长,总之是差不多的一个,还掠去了包括首领的妻子在内的几十个女人,从已经中年做了母亲的妇人到十三四岁的少女都有。”
戴兴桦瞪大了眼睛,一拳砸在地上:“这些禽兽!”钟铭夏却叹了一声,说:“这些缅共,日后也必定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会将他们武装起来,而这一切很可能都是出自苏俄的授意。”任应建抿了抿嘴,沉默了下来。旁边一个头上垂下许多小辫子的老人听了他们的谈话,忍不住凑过来开了口。
“村长是被杀死了,他老婆也被抢去,可是他还有个女儿依丹流落在外,那些强盗们来的时候,依丹也只有十四岁吧。她的母亲将她打扮成小男孩的样子,恳求一位老太太帮忙照顾她。这一老一少扮成普通的祖孙,那些强盗也没注意,他们只顾着挨家挨户地抢女人了。当时也有人趁乱逃出去,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人回来,可是依丹一直没有回来。听回来的人说,曾经有人见过那老太太,说是刚逃出去不久,就和那女孩子因为躲避兵灾走散了。”
“再没有消息了吗?”任应建有点替那女孩担忧,忍不住问。“没有了。”老人摇头,表情很难受,“据说见到那老太太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别人劝她回来她都已经没有力气回来了,没过几天,老太太就没了。”老人唏嘘着,摇着头,似乎沉浸在那段故事当中,也没有再和三个年轻人说什么,便一边摇头一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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